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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香味
来源: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时代 | 作者:马汉 | 发布时间: 2023-05-08 | 34674 次浏览 | 分享到:

 独居的日子一切都很自由自在,唯每年春夏之交的换季令人伤透脑筋。因为别的什么日常生活琐事都能偷懒、省略,甚至连吃饭这样最重要的生活环节,也能从简,或以一两包方便面对付,或以一瓶啤酒搪塞,遇到节假日要是没有什么大事,我能躺着光喝茶打发一整天,当然还得捧本书听听唱片什么的,我美其名曰这一偷懒法为:周期性肠胃清洗。懒有懒的理由,可在换季的问题上却没有半点偷懒的理由。江南潮湿的夏季即将来临,一切未经阳光暴晒的物件都将发霉;稍一马虎,羊毛衫、毛毯、被褥、毛料西服和大衣等会长出毛来。



  凑个大晴天,翻箱倒柜把该晒的都抱上阳台,一一晾出,这下等于把心也晒在了阳台;得随时注意楼上的高邻是否晾出湿衣物滴下水来,得定时把衣物背阳的一侧翻转向去,得时时提防衣物别被风刮走。晒好了,还得用刷子把所有衣服刷上一遍,放上樟脑丸,该挂的挂好,该迭的迭好;最烦人的是厚厚薄薄的被褥,需费力地翻晒、拍打,最后得用绳捆紧,用塑纸包严塞到顶橱里,每每这时总忙得顾头不顾尾,大滴大滴的汗滚落下来。唉,该死的换季!



  每当这时,母亲便来了。她从弟弟家过来,要换乘两趟公共汽车,又晕车,我一直难以想象瘦弱得一杆芦苇似的母亲是如何爬高落低地换车,是如何挤在车厢角落被颠得骨头都要断了似的。



  又到母亲来我处收拾的日子,因家门前的马路正在翻修,禁止通行,我怕母亲不认识绕道的路径,特地早早到车站去接她。可等好几辆车,也不见下车的人群里有母亲那熟悉的身影。我站得腿酸,才决定放弃傻等。在骑车返家的路上想不到被母亲叫住了,其实母亲早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走过,我竟没发现那自以为很熟悉的身影!看着母亲干瘦得弓起的背脊、稀薄的头发,我记不起什么时候曾仔细地端详过她……



  一进门,母亲照例又以恨不能把房屋也拆下洗晒一番的气概,忙碌着拆洗被单、窗帘等一切能洗的东西,同时忘不了唠唠叨叨地说正拿在手中的物件太脏了,接着又是自言自语那句常说的话:



  “衣被怎能不晒,只有太阳晒过穿在身上、盖在身上才喷喷香。



  在母亲的概念中,操持家务理所当然是女人的事,凭着这一观念她一辈子作贤妻、作良母,我们身上穿的,碗里盛的都是母亲犯愁、费心的内容。虽然母亲在给繁琐的家务累得心烦时,也絮絮叨叨地埋怨没人能为她替一把,可一旦当我们无可奈何地要上前接手时,她又把我们打发走:“好啦好啦,生姜一样的手,还是我来吧。母亲不过是提醒我们注意,她在家远比我们上班累的事实。



  母亲并非一开始就是家庭妇女的,她和父亲在一家厂工作。我幼时,母亲还不时讲起在厂的事,说她有一阵常去参加民兵集训,挎着冲锋枪排着整齐的方队参加国庆5周年的游行,有位摄影师还为母亲她们的女民兵方队拍了照。记不得我是否见到这张照片,或是后来见了别的同类照片,反正有时望着苍老的母亲,我的眼前会清皙地浮现出这张泛黄的照片:在灿烂的阳光下,母亲和她的姐妹们胸前挎着枪杆带散热孔的苏式冲锋枪,母亲微仰着脸在笑,齐耳的短发在风中飘漾着。母亲还讲起春天里和车间的姐妹们乘船去体育场晒布匹的事。那时厂里还没染整机,染过的布都要绷在两个木架上靠太阳光晒干燥。有次船过西门桥,恰是水高流激,试了几次船都过不了桥洞,危急中母亲和姐妹们跳上桥墩,才逃过一场劫难。每次讲起这些,母亲的神情不亚于一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在回忆难忘的岁月。



  母亲完全应该如同其他职业女性一样,有着自己热爱的工作,有着自己知心的小姐妹们,可这一切被突然终止了,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大跃进的时候我正小,白天托人照看,却常常生病,父母认定是别人照料不周所致,又连续找了几个,我还是断不了常去儿科医生那儿报到。为送我去医院,母亲请过几天假,那时父亲是省劳模,他觉得大家都在没日没夜地干,而自己的老婆却为私事请假,丢人。于是,母亲为了儿子的健康、丈夫的荣誉,索性辞了工作回家来。



  母亲日益婆婆妈妈。在我静心读书或写作时,她常在一旁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惹烦了我的心,我就有了嫌烦的言语。母亲说,嫌烦你住到山顶上去,我说正是这么打算的。后来,母亲见我伏案的时候就蹑手蹑脚地再也不作声了。有几次,我半天听不见外屋的动静,心里不由一惊,探头看去,见母亲默默坐着,如一尊石雕似地一动不动。



  我担心地问她,母亲宽慰地一笑,说:“我没事,就坐坐。



  我才恍然记起,父亲去世后母亲顿时跌入了孤寂的境地。父亲在世时,是母亲最忠实的听众。父亲每天下班回家,照例都有母亲准备着的一小盅酒、两碟下酒小菜,外加母亲在他耳边的唠叨。父亲总是微笑着喝酒,就着菜,就着母亲的话。母亲与父亲似有说不完的话,但一直是母亲在倾诉,父亲永远地微笑着倾听,一脸的赞许让母亲大受鼓励。常常是早晨就被母亲的低低说话吵醒,已起床忙碌了一阵的母亲在忙完早饭后又回到房间来,趴在床头跟父亲轻轻地诉说。



  初夏的阳光让人微微沁出汗来,母亲在铺挂满五颜六色衣物的阳台上,像在花园里修剪玫瑰的园丁一样,阳光的反光在她脸上一会是彤红的,一会又是金黄的。中午时分,母亲取消了午睡,坐在门边守望着阳台,为的是提防楼上滴下水来和衣物被风刮走。我则在读累书的时候倒下便是美美的一觉,醒来时母亲还守在阳台边。阳光在她的头发、脸庞边上勾勒出一圈闪亮的轮廓,一缕少了光泽的头发在轻轻飘扬,母亲原本美丽的脸已干瘪得如同风干枣子,早已没有了女民兵的飒爽英姿。她伸出一根手指头,说在晾衣杆上戳了个刺,眼睛看不见挑了。我找来缝衣针,抓起她的手凑在阳光下挑刺。我们家是老式传统、保守的家庭,即使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也含而不露,成人后从没与母亲靠得这么近。我屏住呼吸,小心地挑出那根埋在母亲手指中的刺。母亲压着沁出的血珠,丝丝吸气,那会真像一个女孩。



  西风起了,满街是哗哗乱跑的落叶,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赶路。我从橱柜里取出晒过的棉被,膨膨松松地铺了一床,钻进去裹紧了,有了一个温暖的梦巢。深深地拥在被子中间,我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如同躺在打谷场的草堆上,被太阳晒得浑身发酥,鼻孔里鼓荡着干燥的气息,人便在这看不见的氤氲中慢慢漂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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