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娘不是我亲娘,是我二娘。从小把我抚养到大,一样有着血浓于水般感情的二娘。
我爹和我娘结合在一个动荡的年代,因为祖上有过那时代不能容忍的历史,娘被“修理”得近乎崩溃。终于在我三岁那年撒手去了,我爹就一个人带着我上山下河,到我五岁多的时候,爹爹在众人的撮合下迎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也就是我二娘。
二娘的前夫死在了他过门的第一个月,她就这样守寡守到婆婆去世之后才接受了媒人的撮合,来了我家。爹说当时我死活不愿意喊她做娘,打我没用,拿糖果啥哄也没用,最后二娘说都是亲妈生的怎么会不记得娘,不叫就不叫,就叫阿姨吧,再后来一点点时间,爹觉得这样叫的确不合适,让我喊二娘,没想到我却也喊的乐和。
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咿咿呀呀不懂事,自然对她没有什么印象。记忆里开始就是伏躺在父亲背上一个人抓他头上偶尔飞来的苍蝇,或者就是醒来看到自己流在爹背上的口水印子,在深色的衣服上占据一大块更深的颜色。自二娘来了以后,记忆里更多的就是她了,爹不再带着我东奔西跑,就只有二娘带着我上山下田。我很清楚的记得,二娘很会哼歌,常常在晚上院子里空地上拿把破蒲扇坐在我旁边轻轻地哼啊哼,我就睡着了。
虽然说我娘死的早,但是外婆家和我们还是有联系,过年过节爹也要带上我去走动走动,外婆对我很好,二娘刚来我家的那阵子,她还希望爹爹把我送给他们抚养,爹爹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最终还是把我留在了身边。我还记得爹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是把我送到了外婆家过夜,那天晚上外婆捧着我一边哭一边说什么我可怜之类的话,这到我懂事之后才明白他是担心我受后妈的虐待。但事情并没有象外婆担心的那样,二娘是个很好的人,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对待我就象邻居们说的:比对待亲儿子还好。所以后来爹也就不顾及别的,上外婆家时也带上了二娘,对此外婆很乐意,她总是夸赞二娘是个好女人。
我是背着二娘亲手给我做的书包上学的,一个那时代很常见的背包,深橄榄色的粗布,上面缝上一颗很鲜艳的红星。二娘请别人写了“好好学习”四个字在另外的碎布上,然后缝在了红星的下面。我读书的时代也没有辜负这四个字,成绩一直都很好,可就是非常顽皮。时常有大人拉着我到学校告状,然后积累到一定的程度,老师再拉着我回家告状,最倒霉的就是认识我的人,会直接拉着我上家里找家长。遇上二娘在家最好,要是遇上爹在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这个时候,我最喜欢二娘在场,她总是会出来制止我爸爸的粗暴行为。然后拉着我到房间里,为我擦把脸,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话,二娘没有读过书,甚至只知道写几个名字,但是她教育起我来所讲的话都是头头是道,特别中听。
七岁那年的暑假,二娘意外的怀孕了,之前大家都认为二娘和爹是不会有孩子了,事实上他们也没打算再要孩子,当时还没有打掉这一说法,于是我们家又多了一张嘴,刚生完孩子的那阵子,爹为了生活依旧每天在外面劳动,只有我整天的陪在二娘身边,我们整天最有乐趣的事情就是逗小孩子玩。有时候我甚至都忘记我不是二娘亲生的,会傻傻地问二娘说:“二娘,我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二娘也是笑嘻稀的回答我:“是啊,你小时侯也是这样,不过比弟弟还要调皮,隔不久就尿湿了。”到现在我依旧能记得二娘当时的面容,那种微笑是很灿烂很灿烂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我记忆里只有二娘的样子吧,从来就没感觉过我不是她亲生的,所以也就没有二娘对弟弟好些还是对我好些的想法。但其实如今想来二娘其实有分轻重的,至少她打过弟弟没打过我,有吃的东西时一定让弟弟等我放学回来才吃,而只有我在场时她则会让我先吃,甚至有时候我嘴谗全部吃光了她也不会有意见。看见我,她总是笑容满面。
村里人都夸我很聪明,那些上年纪的人更是夸张,经常说我是状元的料子,不过事实也是这样,我在中学时代依旧学习名列前茅,高三的时候我更加卖力了,虽然爹娘们实际上不清楚大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但是他们明白读大学是很了不起的,至少前途会很光明。高考结束后在家等通知书的日子里,我很担心,我知道失去这个机会,以后可能就永远不再有了。我倒是很感谢二娘,那一段时间里,她带着我上地里摘菜,让弟弟陪我钓鱼,我知道她见我不怎么开心,但是又没任何办法,只能这样让我不整天惦念通知书的事情。
通知书寄来的那天,真的几乎全村人都来了,邮递员在村口问我家的位置,然后男人们后面跟着抱着小孩子的女人,老人。都奔我们家来了,那种场面让我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他们脸上洋溢的一样是骄傲的表情。通知书到家的那天晚上,二娘做了一桌子丰富的菜肴,还破例让我买来酒和爹一起喝,整个饭桌上二娘都一直没有停住笑容。那个晚上的快乐到现在我都没有在记忆里抹去一丝一毫。唯一遗憾的是外婆却没有看到,在我高考前一年夏天她去世了,自此舅舅和我们家的来往就少了,但是在我离开家去上大学的那天,舅舅是捧着一大挂爆竹送我出家门的,当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送我出了山口,爹不断地回头跟大家招呼,乡亲们也是摆手道别。 爹和二娘送我上了火车后,帮我放好行李,几次几次的叮嘱我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到列车员过来催促他下车,他们才缓缓地离开我旁边,火车开动的时候,二娘站在窗户外面还在喊:“大柱,你到了那边别惦念家,记得来个电话……。”列车开动的时候,二娘还跟着车子边跑边朝我叮嘱,我冲他喊:“二娘,你们放心!”她才停止脚步,片刻又喊着我:“别落下行李,注意安全。”我朝她拜拜手说:“二娘,回去吧,你们放心!”二娘的手捂着鼻子嘴巴,一边跟我再见,我一时鼻酸,眼泪漫出了眼眶,我赶紧回头抹了一把脸。爹和二娘的身影越来越远,我的眼睛也越来越模糊。火车开出好远,我还回着头,真希望能再看到他们的样子。我不知道多久我才能再回来养育我的土地,才能再见到我爹和二娘。
事实也真是如此,大学四年里我只回去过一次。在毕业那年春节前夕的腊八里匆忙回去过一次,过完年又匆匆的赶回学校忙着毕业的事宜。而之后一直到参加工作也就回去过两次。中间爹去世的时候在家里呆的时间最长,将近呆了两个月才出来,二娘不断催促我出来我才离开。爹的去世让我遗憾得就是没喝上我的喜酒。我接二娘来城里参加我的婚礼时她很高兴,临走之前依然是收拾了很久,见到乡亲们都会有一种很自豪的表情告诉他们我要接她去城里了,在火车上她显现的很兴奋,而到了城里更加吃惊了,而且不断感知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我忙完婚礼后,和妻子陪同她走遍了整个城市,我让二娘就跟我一起住下,让弟弟也找机会来城里谋生,而她却执意的不愿意,她说没事的时候来走走就好了,而且小柱没我这种富贵命,能过好一辈子就成了。在我家待了将近一个月后,她开始整天担心家里的猪是不是喂的好,庄稼长的怎么样。几次跟我说要回去,我总希望她能在我这里多待上几天,过点享福的日子,而她却执意不肯。临走的时候,我给她1000块钱,她推辞了几次说:“以前给寄的都没花完呢,你刚结婚,用了钱,你自各留着,我跟你弟生活很好。”我把钱包着放到她手里,然后纂着她的手跟她说:“二娘,你拿着,别说什么,算是我提前给弟弟的结婚送个礼吧。”二娘也就没再推辞,只是回应了我说:“你弟弟真是命好啊,有了你这样一个哥哥。”
弟弟不喜欢读书,爹去世以前就已经辍学在家里了,帮着二娘打理家务。可能就此平凡的走一生了。二娘回去后两年里他也和大多数农村小伙子一样,才刚21出头,就已经找好对象张罗着先办酒席,等着到了年纪便去领取结婚证。那是我第一次带着妻子回到家,二娘看到妻子的到来很高兴,还特意给我们准备了新被子,对待我们的就只比新婚的弟弟差那么点点了,二娘依旧还是以前的样子,看见我,总是笑容满面,乡亲们聚一起的时候说到我,她总是乐的闭不起嘴。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纳凉,二娘给我送了杯茶然后坐在我旁边又摇起了蒲扇,那种感觉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我大了,二娘却老了。
我抽烟的时候咳嗽了一下,二娘就开始唠叨我:“大柱啊,这烟不是好东西,你爹八成就给这东西带走的,你要少抽。”
“二娘,你说时间真快啊,现在给我扇扇的你也做婆婆了。”
“呵呵,哪能不快啊,再过些日子就做奶奶咯,你看。”二娘伸出手在胸口上比画着说:“土都齐这儿了,等着黄土埋到脑壳上,就见你爹去了。”
等我小孩出生时,二娘已经做了1年的奶奶了,弟弟的孩子比我孩子还早生一年,本来还想借着让二娘帮我看看孩子的理由让她来住一阵子,但是她手上现在也带着一个小孩子,所以只好作罢。妻子坐月子的时候,二娘经常打电话来,叮嘱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要给孩子妈吃猪脚拉,吃什么拉,忌冷等等,等等。她说她已经在那边给孩子祈过福了,下次回去的时候再给孩子带上福器。二娘的关心总是无微不至,有一天晚上深夜,弟弟打来电话问我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他说完我才知道是二娘做了个不好的梦,担心是小孩子出什么事情,才半夜一定要弟弟打电话过来问问。
不知不觉的又是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回家倒是比以前多了,暑假有时候送孩子回老家住上一阵子。前些日子再回去,二娘比我上次回去要显现的老了许多,腿脚也有些不利索了。见到我们她依然是永远都没变的笑容,只是脸上已经快爬满皱纹,不再是从前的二娘了。临走的时候,二娘一定要送我上车,在上车的时候,二娘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看着她的脸才感觉到二娘真的是老了,眼睛里的神采已经大不如从前,听弟弟说她现在行动没以前利索,因为视力越来越不好了。我拉着她的手说:“二娘,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二娘张着失去了门牙的嘴巴笑着说:“放心,我还硬着呢,这土才到这。说罢她依然是前些年晚上那个动作在脖子上比画了几下。
车子启动时,二娘站在窗户外跟我招手,刹那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上大学的那一次,眼睛里又开始感觉湿湿的,我从窗户里伸出头朝二娘喊:“娘!你要保重啊!”
二娘怔了一下,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而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二娘,我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