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闲时,我突然冲动的从柜子里面底层翻出陈旧的像册,一张一张仔细看着。怀旧是我们人类的固疾,越是步入中年,越是爱追忆往事。尤其是令人难忘的往事;我被一张发黄的、已经有些毛边的照片吸引了,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
照片中的十二个女兵显得很土,但脸上都露出灿烂的微笑。围在一起相拥着合影。如果时光可以倒转,我真想回到那个年代,重新过一遍。
那是一九七一年二月,我十五岁,在天津的一个部队仓库,我们新兵连生活的结业照。记得其中一个叫丰承博的女孩,与我同岁,只因为她的家住在河北省承德市,而我的爸爸曾经在承德工作过,恰好她的爸爸认识我的爸爸,我们又是同岁,很自然的成了一对好朋友。
记得她很爱美,那个年代,爱美是小资产阶级的表现,我却不以为然。她皮肤较黑,头发直直的。一有时间,她就偷偷的用小卡子把头发帘卷一会儿,放开后就有些曲卷,衬托着整个脸漾溢着青春活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新兵连结束后,她被分到了河北省唐山市二五五医院,我回到了北京,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我们同在一个系统工作,相互知道彼此的消息。
转眼间到了一九七六年的盛夏,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我听到这个噩耗后马上想起了我的这个好朋友,我为她担心、着急。记得我当时已调到山西太原工作。所在医院动员去唐山抗震救灾,我立即报了名,连夜赶往唐山;先是坐火车到北京,再换乘卡车赴唐山机场,因为抢险指挥部设在那里。那时的火车速度比现在慢的多了,由于地震,公路被破坏,交通几乎瘫痪。我坐在卡车里心急如焚。尽管我们都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如果是传言所说,那我们真正是在‘赴汤蹈火’,因为那里仍在继续余震,而唐山市的地下全被挖空了,有塌陷的危险。
我坐在卡车的后边,紧张的观察着震情,越是接近唐山,看见倒塌的房屋密度越大,而从市里往外走的人,大多光着膀子,推着手推车,赶着马车,车上放着的是一个个用白洋淀的席子卷着的亲人的遗体。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为所有遇难的人们祈祷。……
接下来,就是吃着用黄泥汤合的面蒸的馒头,压缩饼干,然后投入了紧张的空运伤病员的工作中。在一次等待飞行的空间,我突然间看见机场边上的一块空地上,有一排排不太整齐的木牌,我走过去仔细一看:是二五五医院在这次地震中牺牲了的人被匆匆埋在了这里,我数了数,有五百多;木牌大小不一,上面清楚的写着去逝者的名字,我慢慢地仔仔细细地看着,有一家人名字写在一起的,有无名氏,最不希望看到的名字还是看到了:丰承博,我眼睛湿润了,终于感到了大自然的淫威,是那么的残酷、无情,我的好朋友就这么离去了,她的英灵埋在了这里,她才二十一岁啊!正是风华正茂。
我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那一瞥一笑,一扭一跳,哈哈的笑声,在我的脑海里一幕幕的闪过,抹也抹不去。
经过十五天的紧张工作,终于完成了空运任务;趁着休整,我抽空赶到了二五五医院,亲眼看看好友生前工作过的地方。这是一个前苏联帮助我国盖的医院,在这片地震后遗留的废墟上,到处是悲哀的人群,我碰到了熟人,得到了许多关于丰承博的消息:地震那天夜里,她在外科上夜班,地震来时,唯她最清醒,生的机会就在她的脚下,只要往门外一迈,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可恰恰是她;我的好朋友,丰承博,没有这样做,却选择了死,因为她知道,病房里有她的病人,有那么多的生灵需要她,她拼命的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地震了,快起来!”她为帮助其他人能活下来,而毅然决然的放弃了生的权力。自己被一大块预支板挤压住,出不来。
七十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大型设备能够及时运到,只能靠人的力量,可人的力量又是那么渺小,交通也是那么落后,只有被动的等待;丰承博的身体三分之二被挤压住,上身在外边,她的神志非常清醒。没有流一滴眼泪,没有丝毫的后悔。战友们给她挡风遮雨,陪她聊天,给她喂水、喂饼干,却对压在她身上的预支板无能为力,她们知道小丰爱美,每天不停的给她梳头,就这样,维持了整整三天,终于,生命之火再也经不住煎熬,慢慢地熄灭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是:再给我梳梳头。
我的好战友就这么默默地走了,与我们永别了。没有什么先进事迹的记录,一点也不轰轰烈烈,再平凡不过了。时间飞逝,又转过了一个春夏秋冬。我闲来无事,路过一个书摊,一眼就看见了一本名为《唐山大地震》的书,是解放军出版社出版的。我迫不及待地买下来,一口气读完了它,让我尤其感到欣慰的是;人们没有忘记她――丰承博,我的好朋友。书中提到了她,赞美了她,详细的描述了她的“英雄事迹。”
此时此刻,我的眼睛已经被怀念的泪水濛住了,我慢慢地、小心地把照片放回了旧影集里,而把对她的追记深深的埋在了心中。
作于199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