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上,一年四季几乎都是一双布鞋。时间长了,周围的同事议论纷纷,有的说穿布鞋舒适,有的认为是节俭,有的则认为是故作深沉或洒脱。其实,在我的心里,却另有一层深深的不舍。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浙北的一个小山村里度过的。那时“文革”正酣,人们无心稼穑,物资极端匮乏,加上子女众多,大人们总为一日三餐劳碌。晒谷场上看电影、村口大树下来了货郎担、过年时穿上新衣服,就成为我们小伙伴们望穿双眼的“三大节日”。当然,前两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后者,总给我们一些企盼。
在买什么都要凭票的年代里,我家八口人全年的布票只能给一个大人扯上一身,这还得留出哪家闺女出嫁时送上的一尺两尺,因此,小孩子想在过新年时有一套新衣,那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但大人们总会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些花样来:拆一件旧毛衣,给老大织一条围脖,给老二“钩”一双手套;找一套半新的大人衣服,上衣改了给老三,裤子改了给老幺。如果是女孩子,或许还可得到两朵小小的头花。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知道过新年时能不能穿上新衣。轮不到穿新衣的,都嚷嚷着要有新鞋。对于我们的这一愿望,年迈的外婆总能满足我们。于是,隆冬的夜晚,家里时常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昏暗的油灯下(已有电灯,但常常停电),外婆将一块比脚掌稍大的布料平摊在小方凳上,从我们的脚上脱下旧鞋,用滑石粉饼比划出草图。小孩的脚长速惊人,尤其是夏秋时节几乎不穿鞋,脚更是疯长。外婆根据她的经验,徒手在草图上放样。当时我非常惊讶:没文化的外婆竟能将不规则的鞋样画得那样的平滑周正。样画好后,外婆把平时收集起来的布头碎角一张一张仔细地摊放在上面,每摊一层,便抹上一层薄薄的自制糨糊,几十层后,覆上一块稍大的,盖住了所有的零片——鞋底的雏形就成了,再将这厚厚的一沓放到一边。两天后的又一个夜晚,仍然是在昏暗的油灯下,当这沓布片变得干硬的时候,外婆便端出她的针线篾箩,找出一根细细的纫线,对折,再对折,抿一点口水,在她的膝盖上搓啊搓啊……,我们几个还没轮到做新鞋的小家伙,便将篾箩中的物件悉数翻出,找自己喜欢的玩起来,常常搞得桌椅地上散乱一片,这时,外婆就会嗔怪一句:“又乱七八糟了,再玩,再玩当心用针扎你们的手。”——我们却照玩不误,因为我们知道,外婆是从来没有哪怕用指头重重地点一下我们的,更不会真的用针扎我们的。那个轮到做新鞋的,便会异常安静地伏在外婆的另一个膝盖上,紧紧地盯着外婆的一举一动,等着外婆说:“好了。”就立马接过变粗了的纫线穿起针眼来——外婆眼花,穿针线的活都由我们几个小的承担,比赛似的快速穿好了针线,会得到外婆的一句夸奖:“到底是孩子眼力好,手脚利索。”外婆在右手的中指或无名指上套上顶针,接过穿好的针线,便开始了最显功底的细活——纳鞋底:针在花白的头发上篦一下,从画样的边线开始,一锲,一顶,一抽,一紧,无数次后,鞋底的线脚就从边线到中心整齐有序地显现出来,完成这过程仍需再花两到三个晚上。我们乡下有一句俗语:婆姨的鞋底汉子的山田。如果哪家弯弯曲曲的山田种得好,路过的内行人会伫足良久,满口称赞;如果哪家娶新媳妇,年长的“管事婆婆”打开箱子,首先拿起的是放在上面孝敬公婆的两双鞋子,一看到整齐的鞋底线,就会夸主人家娶到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媳妇。这讲的都是在不规则的情况下,能干的人依靠自己的真本事真功夫,做出不陡不紧、不疏不密,既实用又好看的东西来。
鞋底纳好后,接下来是上帮、上沿。等鞋底的毛边切尽后,一双新鞋算是做好了,然后填入鞋楦,找一个不为我们发现的地方藏起来。在这过程中,外婆是绝对不会再让我们沾手的,因为鞋沿是一圈白色,它的洁白与否,是一双鞋子新旧与否的标识。到大年三十晚上我们都熟睡后,外婆会悄悄地将新鞋放在我们的床脚边,等正月初一早晨我们起床后,发现新鞋就在眼前,那份惊喜是可想而知的了。
而今,外婆已故去二十多年,我来城里求学谋生也已整整二十年了,手上割猪草的镰子已换成轻巧的鼠标,大城市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卖布鞋的商店,即使找到了,布鞋也由布料底为橡胶底、由橡胶底为牛筋底了,都不是我所心仪的那一种。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托人从老家帮我带来。我明白,我所眷恋的其实不仅仅是一双雨天不能下地、严冬不能御寒的布底布鞋,那又会是什么呢?
脚不知,心知,
人不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