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当解放军挥师南下,这个僻处巴蜀的嘉陵江边的小镇,却是人心惶惶,一种不寻常的出奇的冷清。
那天,茫茫的天空中飘着绵绵的细雨。
在一扇黑漆的大门前,一位文弱的年轻人搓着手,焦急的走来走去。一种痛苦和焦虑噬咬着他那颗年轻的心:大门内,临产的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嚎叫;他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大户,曾因逼债太甚,致人死命,他家是有血债的—————
小镇上更是谣言四起,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跑来,拍着他的肩膀:“还等什么?走吧!”
他已记不起当时的情形,头脑已是一片空白,只觉得中年男子沉重的铁匣子已搭在他的肩膀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中年男子,稀里糊涂地来到了台北。
这一去,未来得及看妻子最后一眼,这一去,关山阻隔,杳无音信。多少年来,在凄风苦雨中,午夜的梦回里,眼前跳动着的是妻子那活泼美丽的倩影。一种沉重的负疚感,使他常为妻子祈祷,也为自己当初的不负责任一走了之而深深地懊恼和痛苦的仟悔。
是啊!妻子在痛苦的时候,多么希望有一个坚强而温暖的臂膀偎依。
她姓丁,名叫丁香,也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户人家的女儿。许是命运的使然,在淡淡的雨季里,在小镇的雨巷中,在望断秋水般的渴慕中,在戴望舒的诗行里,青春跫音由远而近,两颗年轻的心跳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这以后,和所有故事一样,日子过得浪漫又充实。她也答应了和他厮守一生,而他呢 ?也曾听到许下的诺言,每年她的生日到来之时,他都要送她一束丁香花,她也曾盘算,在院子里栽许多的丁香树,等将来有了孩子,一家子围着丁香树,其乐融融………………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台湾和大陆曾经冰封的海面已开始悄悄的解冻。他从回乡探亲的朋友中辗转打听到:他的妻子丁香姑娘早已不在人世,就在他出走的当天晚上,一个极端痛苦和绝望的日子,寒风吹来,丁香凋落了,死时才二十五岁------一个美丽而年轻的花样年华。
当他出现在小镇的时候,已是两千年的第二个春天。
小镇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年轻。老人走着,眼眸中闪烁着喜悦的泪花,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使他更加挺拔,更加矍铄。
当年,那黑旧的瓦房已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那曾经留下青春温馨回忆的石板路,已被宽阔的水泥公路所代替;街上人来人往,车流如织,商店林立,各种招牌广告,令人目不暇接。从这几天和故乡亲人的攀谈中,从时尚的穿着,高雅的举止,他看到这块土地曾经拥有的梦想和正在生长的希望。
就在昨天,他已和当地政府达成一协议,决定捐助250万元用于修建一所希望小学,并命名为:“丁香花小学”,为自己,也为自己深爱着的丁香。
“卖花,卖花,刚刚摘下的新鲜的丁香”那清脆的声音就像一只婉转的黄莺在绿叶中奔突跳荡,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丁香的气息。
一种久违了的喜悦如潮水般在老人的心头涌起,老人抬眼望去————
女孩大约十二岁左右,长得并不算漂亮,但两只眼睛却是格外的清澈透亮,也许是用力叫喊的缘故吧,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鼻尖沁着细细的汗珠,她手挽着花篮,在人群中穿梭,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多少钱一只?”老人显得格外亲切。
“六毛钱,老爷爷,要不要来几只?”小女孩仰着脸,黄莺声中带着一种兴奋与喜悦。
“这么吧,你给我挑七十五朵,要新鲜的”。
“干嘛要那么多?” 小女孩虽然满脸疑惑,但还是用塑皮带飞快地把花捆好。
但此时老人的心却格外沉重,是啊,明天就要走了,他觉得应该将这个伤感的故事告诉这个女孩…………
许是年龄太小,还来不及品咂人世的辛酸,但小女孩秋水般的眼睛却早已是莹光闪闪。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美钞,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显得有点拘谨而有诧异:“不过七十五朵丁香嘛,哪值这么多钱?”
老人望着小女孩:“这钱,你得收下,无论如何…………”。
阳光下,小女孩通红的脸荡漾着迷人的酒窝,两眼更加明亮。犹豫了片刻,说:“老爷爷,这钱我不能收,就算是送给你吧!我家院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丁香呢!”
小女孩说完,已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翔在茫茫人丛之中。
老人心头一热,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新和激动,在他的心头荡漾,多美丽的小女孩呀!像丁香一样温馨,香丁香一样神秘…………
回到台北的时候,已是朔风四起的十月小阳春,这里的冬天不下雪。
在凄风苦雨中,在寂寞的午夜里,他仿佛瞥见那一朵朵美丽的丁香,在灿烂地开着,笑着。
有丁香的日子,心头才有真爱;有丁香的日子,人生从此不惧风寒;有了丁香的温暖,生命从此不怕寂寞。
哦,那七十五朵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