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因为饥饿与困顿,她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对此,她从未抱怨过。知识对她来说太遥远,太抽象。但一直以来,母亲总是以她那不平凡的一生为我们积攒了不平凡的名言。我们烦恼苦闷时,悲观失望时,她总是拿出那攒了一辈子的言语来教育我们,鼓励我们。
母亲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她的一生都是窝在名叫银山村的地方。祖辈们因为向往富裕就起了这个名字。母亲害怕出远门,她说她跟不上外边的世界。坐长途车到武汉,市内的这一段到我家的公交路程都是丈夫接送,来来往往十几趟,母亲总是不能单身前往。她说太多的车辆,太多的鸣笛与刹车声让她感到头晕与恶心。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心理。就如同人到另外一个社会的恐慌一样。就是这样一个母亲丝毫没有什么起眼之处。然而她却经常让我们的灵魂倍受感动。
小的时候,母亲用她那传统的母性温柔包容着我们的任性与调皮。但她又不愿让我们姐弟几个沾染上坏的习惯。她现身说法,教育我们要勤劳,要努力为将来的幸福日子学会吃苦。她常说:“人懒,坐吃山也崩。”这也不知道是流传与何时的名语,具体如何书写,她是绝对不知道的。只是模糊的知道它内在的点滴意思。我想可能是老人们常讲来的时候,她听见了,讲的多了,她也就记住了。今天她也就能用这来教育她的儿女了。
我的家乡是一个小山村,村里的人都普遍比较穷。人穷久了,就怕穷了,当人们劳碌奔波,盼望富裕时,总会有一些时间是人发牢骚的时候。那牢骚里头满是对贫穷的怨恨,对富裕的向往。当然,偶而我们也会发发牢骚,唉声叹气,诅咒自己的贫穷,自我怜悯命运的悲惨。这时候母亲总会说:“宁叫三声有,不叫一声无。”她是在用这最朴实的语言,告诉我们要乐观,不要妄自菲薄,何必整日哭穷呢?日子还是可以过去的。其实我们都知道,在家庭创业的过程中,最操劳的是母亲,贡献最大的也是母亲。她那瘦削的肩膀已经经历了太多风雨。在她的脸上我始终看不到悲哀与屈服,众多时候她只是默默无语,坚毅的表情下隐藏着一颗永不停歇的心。她常跟我们讲:“命里注定人有几分财,就有几分财。财追人,不追赢;人追财,追不赢。”她在拿这简单的语言告慰自己的孩子们:钱财乃身外之物。多与少是上天注定的,不是你的何必强求,这样人是不会快乐的。这是好多人都不明白的真理,哪怕是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胸无点墨的母亲却用它在教化人,这不由得让人佩服她的伟大。
为工作,为房子,刚从大学毕业的我勤勤恳恳,却常为生计发愁.有些事情在将来发生,旦夕祸福,我们却是无从所知,所以我们彷徨,焦虑.母亲对我们说:“日子到,事情了。”她告诉我们,孩子不要急,这件事情了结的日子还没有到呢。人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如此艰难的一些事情在母亲的眼里变成一件异常容易的事情。她常教我们,要学会数日子。要学会“糊涂”过。想想也是的疲于奔命的生活,如果异常清醒,确实够累的。学会数日子,学会糊涂和不在乎,倒也能给自己无数希望。
终于,家安定下来。为了这几居室,我们负债累累。还债的日子里,我们省吃俭用,勤劳苦干。我们抱怨过,我们悲愁过。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母亲一直守侯着我们,她那句“日子到,事情了”的话一直守侯着我们。让我们知道其实苦难的日子并不是那么遥遥无期。等日子一到,一切都会好的。
母亲老了,儿女一个个远行。读书求学的,出外谋生的,远嫁他乡的。母亲还是在那个偏僻的山村里。我们姐弟每次出远门。头天晚上,她的眼睛肯定是红肿的,她是舍不得我们,一辈子除了几个让她骄傲的儿女外,她几乎没有什么财富。絮絮叨叨,眼泪婆娑送我们出门是经常的事情。我们极力劝说她别哭坏了身体。母亲总是嗔怪我们:“你们呀!生肉才知肉疼。”又一句让我们难忘的话,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是在几年以后,也就是我成了母亲以后。
家乡流行哭嫁。我出嫁那天,母亲破例的没掉一滴眼泪。直至我跨出门的那一会,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种坏庄稼一年穷,讨坏老婆一世穷。孩子,要做个好老婆。”过多的话她也没有说。平静的看着我走出她的视线。她用着这朴素的道理教育嫁为人妇的我要做个好妻子。在她的生活里,几乎没有比种地更平常、更重要的事了。几十年的生活内容几乎全部是种地,也是这种地让她明白了世间的许多道理。并且也让她的子女也一并明白。
我的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很穷的。这不是种坏地的缘故,当然更不是爸爸娶坏老婆的缘故。母亲除了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外也可堪称一个好妻子。与脾气暴躁且嗜酒如命的父亲生活几十年,却也有条有理。贫穷并不是她的错。
到了我们这一辈子,她不希望我们再过这样的日子。她希望我能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相夫教子,维持好家庭。对于我们这一辈人来说,家庭之外还有其它的许多生活内容。求学,事业发展,人际交往。但对于母亲的这种期望,我一直都不排斥,而是心悦诚服的将它留在生命里。
十月怀胎,我的女儿即将出世。我却难产。在床上疼叫两个昼夜,孩子静悄悄的似乎不愿出来与我相见。母亲一直握着我的手守在床边。小东西终于出世了。均匀的呼吸,红润的脸蛋,紧闭的双眼。看着躺在小床上的她,我兴奋不已,一夜未眠。忘记了分娩时的剧痛,也忘记了分娩后的疲劳。不知觉在我内心滋生的母性已将我的整个身心感染了。
孩子不久病了,病毒性感冒烧至40度。两只眼睛无助的耷拉着。那长长的针头,在额头扎出一个又一个的针孔。 可怜的孩子啊,她哭我也哭。一向坚强的我神经顷刻间崩溃。狂奔到医院,几乎跌倒。神经质地责怪护士们的技术生疏而弄疼了我的心肝。急诊那会我大声痛斥医院的工作效率,甚至失声痛哭。心一直在滴血。痛楚难堪,我想这就是心痛的感觉。我的心真的痛极了。因为我的心肝。母亲的心也痛过,因为我们。生肉才知肉疼。身受其感,针刺一般真实。这番感悟在以前是感受不到。
母亲跟我说,人的一辈子不容易,带你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更是不容易。她跟我与丈夫说:“儿奔生,娘奔死。阎王面前隔张纸。”是呀,生命真的来之不易。我带我的女儿来到世间的时候,虽然倍受痛苦。但幸运的很。一次痛苦足以让我铭记终生。而母亲无怨无悔地孕育着我们几个姐弟。带着我们来到世间时又承受着几倍于我的痛苦。所以母亲一直都十分珍惜生命,她让我们也学会珍惜生命,这样才能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带自己来到这个世间的人。
算来母亲是脱离裹脚时代的第一代妇女了。比起小脚的姥姥与奶奶,她总是感觉幸运多了。一双大脚,走路稳当,干活利索。她跟我们讲:“脚大走四方。但也稳当才行。”其实我们知道她要我们脚踏实地,走好人生路。
如何相夫教子,如何生存发展。我们的时代及女儿的时代肯定都会不同。母亲用着她那独特的语言教育着我们,至于如何教育女儿。未来很多事情我们都很难预料。但母亲留给我们的名言,还有母亲留给我们的故事。我都会一条一条的、一件一件的讲给我的女儿听。
母亲依旧在那个小山村,她已不再年轻。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太陌生。舍尽余生,她说她只愿意呆在那里。守望着儿女们。带着她那念叨了半辈子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