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树》
我怎么能知道水杉树心中所想,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想。虽然一起过的冬,一起在了春天,但它有它独特的细小的羽状叶。
我则有我更加的辜负和崭新的懊悔。
可以肯定的地方,是水杉树和我都在想着尘世的幸福。
虽然我吵吵嚷嚷,虽然我歧途往返,虽然我稀奇古怪。
虽然我有时好象更向往真理,与神相通、或者提前一点到天堂去住。
水杉树它笔直向上,在树们当中也是似乎过分笔直了。以所有根、枝条、树皮、水,加上一些伤疤组成的水杉树,它站在我之外,有时候到我体内,帮我呼吸。
与树相处总不如与人相处久,与人相处总不如与自己相处久,但一样的越相处越陌生。还是与树相处稍好些,不会相互成仇,不会恨之入骨。
恨,现在已经比以前少多了,曾经恨自己也恨得啮脐。
现在都要好好和解。
我希望以后不要有这么多想法。
但我的沉默终也不如水杉树的沉默。
《树》
树它一直在那里,树它一直不想进来,树它一直是水杉,树它到春天又自己绿,这样也好,我也可以少些惭愧。
小鸟有时在上面,它说的话我虽不懂,它唱的歌我还能听,这样也好,我不用时时想再创造一种语言或一个旋律。
再不行我就想树它,虽然不像我到处走来走去,最后一无所获,最后躲在这里,但它也是在这个地球,也是在跟着转动,也有呼吸,也曾枯如将死,它也有年轮,它于是也必有过失。
再不行,我就变得像从前一样简单、粗暴,把它砍倒。
总之要否定这个星球上的一个个奇迹,仍都是容易的。
《草之花》
草正开花,那种小小的黄色的花,蔓延开去,也显得是一种风景。
草开花了,才知道草原来也可以开花的,平时草任我践踏,从不出声,不抗议、不抱怨,草开花才叫人稍稍怜惜:仍是高高在上者的廉价同情。
有几只蜜蜂来了,停在草的花上。蜜蜂爱草花,只是简单的、纯粹的功利,却永远功利得适当。有一群蝴蝶也来,它们也不像我们常认为的那般唯美,它们也只是在劳动、努力生存、自利的同时自然而然地利他。它们似乎都是生活在一个规定好的程式中,像草一样永不发言。似乎只有人有着自由意志,却正因此而能变得贪得无厌、使自己永无宁日。平时歧路乱突,今日偶发性地心中重有美感,在草之花前驻足,却突然显得几乎是世界的一个多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者,草也,人的命运在神的眼里看来,原来也如草吗?“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且学这草,就以这小来作自我隐藏,一定等到开花的时候。
《一阵风来》
一阵风来,落叶满地。都是灰黄的水杉叶,因为楼前道上,两旁清一色的水杉树。水杉树的羽状叶,绿在树上、绿成一片时,看不出它碎碎小小的,现在好象终于要交出底牌。碎小、枯干的叶子铺满了道,看不见了水泥地,走上去也软蓬蓬了,有窸窣的响。这阵风大、这阵风恶,一阵风就落满了叶。
上三楼来,从窗口看一株株树,与它们的顶端近了。水杉树仍然笔直,无风时仍然不摇。这时候阳光也照着了,看到树上仍然有那么多叶,也都枯黄了,像人之到了老,安静地只等着一个死。
无风的时间还是多过有风。从三楼上看,就像从没有风刮过,就像从没有一阵风就落下了那么多叶。人生如果真正翻出底牌,到底还只是一次性的,那么无论绿或黄都有何意义?
看阳光一直照着,地球一直在转转转,到阳光照从合适的角度,树却会重新发芽。刚发芽的时候,绿是星星点点,能看清它们是那么小。
《在黑暗中》
都在黑暗中,只有萤火虫带灯,一明一暗的,像火焰闪烁,却不是火焰,是冷的光——萤火虫是怕黑了,萤火虫还怕把自身的灯用尽,不让它发热,亮一瞬歇一瞬——因此在黑暗中,萤火虫比我们方便行走,也因比我们多一份缘起,而多出一份爱惜和担心。
只有亮到永不带阴影、亮到只有光亮本身,才能予己予人以真正的大无畏?——怎样才会有这样的光源?有实体则必有光所不能普照透彻的部分、则必有阴影——连太阳也只能把我们的星球一半照亮、一半置于黑暗中,连太阳也带有黑子。连光源都没有的光明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火焰已有些不太像物质了,它总只有不停地跳跃才能存在,不让我们触摸,萤火虫则能明暗在我们手心里——我们在人世间,在黑暗中,在阴影必然伴随光明、有烦恼也能有菩提的世界上,常所感念的正是如萤火虫般时时亮起的人事、如萤火虫般悄然熄灭的生命——美丽和忧伤,都在此血肉所做的心里。
《一树麻雀》
广天阔地都被雪塞满,我的眼睛被雪地上的反光刺痛,关键是我的心境黯淡,所以美丽雪景不再美丽,感觉到的只有严寒。一缕炊烟不是在上升,它只是漫漶,仿佛也是无路可去。一株株枯树,却能懂得静默自守,它只是看起来像是已死,在等待来春。有一株怎么还是满树的叶子?走近了却是满树麻雀轰然飞起:原来到底还是一株光秃秃的树。
只要飞起一只两只麻雀,就能告诉我原野上已无一株不枯的树,而麻雀全都飞起,飞起倒也不远离,一只只饥饿的小鸟落在雪地上,如一块块黑色的小石头。我在窘困时才开始对众生有了同情,我的心地才也如冬天里的枯枝,也可以停一树的麻雀。我想起我以前曾经掏来麻雀窝里正在孵化中的蛋;抓来还没长毛的雏鸟;就是成年麻雀也不能被我喂养,麻雀生来易怒,它们宁愿要饥寒交迫下的自由,决不要笼子里的吃喝,它们就这样不断地叫,叫到死。
麻雀起起落落,它们不是枯叶,也不是石头——它们一腔温度仍高的热血,与树的静默一起,都正给我以启示和希望。
《雪》
雪落下来了。一年不见,雪还是这般晶莹。
雪无非是水,水现在有了花样的形状。
总往低处走的水,它却也到过高天了,不像人生,常叫人觉得没希望。
雪下在这里,不久也就下到你那里,三千里算什么,都还在这个国度,都还在大地上。
现实的负担既已无所不同,精神的经纬度也差不多——不但我们,全都成一棵棵,旋转着相同年轮的树——是因为经历过相同的风雪,相同的阳光?
当我在这里老,你也在那里老。
当我还不禁晶莹起来,你也还能热泪盈眶。
《方向》
火车开出,忽南忽北,但大方向是向东的。开开停停,在离老家越来越近、离自己的小家庭越来越远,说不清楚是喜是忧。
一家三口一起回时就安心得多。妻子像在家里一样安排三餐,随身带有面包、方便面和她做的卤肉、卤鸡蛋。至少一路上有人说说话,现在虽然也与边上的其他旅人相交谈,却总是不能放心随意。那时孩子在铺位上爬上爬下,也很开心。窗外平原、丘陵,红土地、黄土地地过,告诉她现在是到了江西,她说江西!那我们还在中国吗?
从浙江回来还是一个人。火车忽东忽西,但大方向是向西的。进到湖北,武汉、随州、枣阳,一个个地名就如故乡般亲切,等窗外岗地起伏、间有池塘,是又回到了襄樊境内。
这时候开始“读时”,还有1小时、还有半小时,还有20分钟的时候开始收拾行李,行李里装的是妈妈塞进去的自采自制的茶叶、浙江的特产小核桃和小花生。这时候归心似箭,内心充满了喜悦,却又觉得这似箭归心仿佛是对故乡的背叛。
想起来那次一起回老家的时候,父母亲显得有些刻意地对女儿说的话:“这就是你的家啊,你是浙江人。”
《清晨》
天渐渐亮,亮出树,还是水杉。玻璃与玻璃的碰撞,今天的第一声响亮。送奶的老人刚刚退休,现在是一个女工正在上楼,昨天他领她到各家问候。我们下个月不订奶了,孩子不喝了,订奶主要就是为了孩子。与老人已经熟悉,他那慈善而认真的脸,皱纹交错,每个月底来问要订什么,却只在门口,从不踏进人家屋里一步。
啊退休!从此不见风里来雨里去、一早骑着自行车满城跑的老人,以前偶尔早起,偶尔跑到离开家甚远的地方,也看到了他,心中生出一种亲切,也有一种感慨。女工还年轻,发现她比老人送奶的时间总晚半小时,她是要等天更亮些才放心到处走?
天终会亮彻底,响声渐多,鸟鸣稍早于切割机。鸟鸣是今天原初的一个喜悦,清爽而淡,中年后人就不再有太尖锐的快乐。中年犹如人生的第二次的断奶。
一抬眼看窗外,满树的羽状叶不知何时,竟全黄了。
《木槿》
木槿在我家乡,是做篱笆用。篱笆内围起一小块自留地,上面有几棵菜。土地下当然还有蚯蚓,在辛勤翻动着土,为它们自己找吃的,附带着为我们服务。我们的篱笆是要关进菜、关出猪和鸡,木槿好象是不经意间随手编进篱笆里的,直到她开花,才发现她的紫红的抒情。
我们把她紫红的花捏一朵在手里,凉凉的有些滑腻,无香,我们随手把花丢弃。木槿叶却有用途,那时候贫乏,买不起香皂,女人们用木槿叶水洗头发。往放了木槿叶的脸盆里倒上热水,和水捏几下木槿叶,水就成了粘粘的液体。我的两个姐姐那时都十几岁,拿了这样的一盆洗发液去河埠头洗头发。长发如瀑,披拂下来,是缺乏营养而又自然、朴素,反射着干净阳光的青春。
老家更有一种风俗,年年每逢“乞巧”日而洗头,用木槿叶水。但是生活忙碌而沉重,一些习惯已经不能坚持。长弄堂里,那个傍晚,只有倪老太还在年年不落地洗她平常打成髻的头发,让晚一辈如我母亲等说,哦今天又是七夕了。
木槿花朝开暮落,生生不息,让我心痛过,也让我感佩过,而木槿叶总是在陪着木槿花开开落落的,现在更下一代的人已经不知道它们还能用来洗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