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眼里的孩子。我不该这样说,但我必须这样做。
像绵绵的春雨,轻柔地喷洒,带着42℃的恒温暖暖地洒在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上。
父亲再也不能自如地打一盆热水,抑或走进浴池酣畅地洗澡讲究卫生。有时糊涂地连尿也撒在客厅的地上,撒不尽的尿滴落在内裤上,那再也不能是见怪的事了。
我为父亲难过,曾经他是那样悉心照顾着我的衣食住行。而今,父亲往日的风采已经不再。
父亲真的像孩子,就那么顺从地坐在靠背椅上,默默地看着我把淋浴器的喷头在他的前心后背有韵地移来移去,一任热乎乎的水洒落在他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上。
狭窄的洗手间。简陋的淋浴器。热腾腾的水雾笼罩着整个房间,暖暖地包裹着我和父亲。
父亲老了,不再像我的父亲,倒像我的孩子。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父亲变得懵懵懂懂地有点痴呆。有病的父亲不能呆在故乡,走进都市我的身边。“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有时候,父亲会清醒地说两句警世良言,甚至清楚地背诵几句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清醒得让人瞠目结舌。有时候 ,却糊涂地拿着尿壶让你尿尿,一本正经告诉你:“不尿尿怎么睡觉呢?”让人苦笑不得的是决不能解释什么 ,否则越说越不明白,他倒是振振有词。
父亲很听话。因为担心受冻,我先让父亲脱了裤子冲洗腿和脚。淋浴喷头喷洒着温热的水,我打上沐浴液来回搓洗着。父亲拘谨地紧紧捏着上衣的衣襟怔怔地瞅着我,我知道他有点不好意思。
“老爸,有啥不好意思的?小时候,我不是光着屁股让你搓洗吗?”父亲无语,水雾迷蒙了他的双眼。
父亲的一双脚,不知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了。长长的脚指甲,有的已拥挤得变了形。脚指头与脚指头的缝隙里全是黑黑的脏垢。一双脚粗糙得不能再粗糙了,捧着父亲一双脚丫,我打上香皂不停地揉洗着。有时抠一抠脚指缝里的藏垢,有时抠一抠脚底的老茧,心底里酸酸的。一双脚,风雨里不知经历过多少辛酸和重荷?孩子的脚,父亲曾体察过多少次!父亲的脚,做儿女的又在心底里叩问过几回?
由此想起小时候 ,出生在农村的孩子大抵晚上很少洗脚。每到冬天的时候,一双脚都会冻裂开血口子而钻心地疼。那时,我也深受其害。我清楚地记得曾经穿过的第一双袜子,一双厚实的羊毛织的袜子。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残缺的月挂在稀疏的古榆梢头,洒着清冷的辉。我的脚钻心地疼,默默地蜷在被窝里用手小心地搓,一不小心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不经意间惊醒了旁边的父亲。其实,父亲并没有睡,在黑暗里吧嗒吧嗒啜吸着旱烟,倏尔猛吸一阵鼻烟。透过清冷的月光,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父亲几乎爬着用手抱起我那两只脚仔细地端详,鼻子似乎要贴到我的脚上。父亲没有吭声,转身从他身旁的木厘子里取出了粘糊糊的东西伸出食指抠了一点涂在我的脚上。父亲说,那是黄油,一种修车用的润滑剂。
那一夜,父亲没有睡好觉。后来的日子,父亲的手里开始忙碌起来。
冬天的早晨,山梁上的风呼呼地刮。慵懒的冬阳无力驱赶侵人的冷。父亲赶着一群羊儿上了山,羊在前边啃着枯黄的草,身后的父亲手里撕着羊毛。风没能吹红他的手,晚上回来的时候,口袋里已装满了洁白如雪的羊毛卷儿。
冬天的日子,像一个耍着赖皮的顽童。父亲赶着羊群上山的时候 ,左手里多了一个细竹片编的形如奖杯的竹蔑筒,里面装的是他撕过了的白花花的羊毛卷。右手里拿着一个叫线轱辘的东西。前边的羊群慢悠悠地吃着枯草,后边父亲蹒跚着碎小的脚步捻着毛线。呼呼的风没能吹裂他手,晚上回来的时候,线轱辘上绕上了硕大的毛线团,细细的线,一般均匀。
冬天的夜出奇地来得早,月牙后半夜才能爬上树梢头满地泻下一片银。一向吝啬的父亲破例点上豆大火苗的灯盏,幽蓝幽蓝的亮光若隐若现。父亲盘腿坐着,在靠近灯盏的地方拿着三根竹针交舞着缠绕怀里的线团,那线团像只淘气的小猫有节奏地跳动。那时惊讶:父亲竟会干这活!
天亮的时候,枕边放上了一双洁白如玉的袜子,用毛线织的,是父亲在油灯下织的毛绒绒的袜子。
一个冬天,脚再也没有冻过,也没有疼过。
搓洗着父亲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在眼前闪过孩提时的一幕幕,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
洗完澡的父亲,憨憨地笑着坐在床边。我蹲在地上,扶着他的双脚一一剪着指甲 。望着憨憨的父亲,我逗趣地戏谑:“臭死了,臭死了,老爸的脚丫臭死啦!”
“香脚丫,香脚丫!”父亲像孩子一般笑了,冲我喃喃地说。
像没牙的孩子,父亲老得掉光了牙齿,和都市的儿子一起吃饭总是麻烦。炒的菜,父亲极少有能咬动的。每次吃饭,妻子不是做点西红柿炒鸡蛋,就是炒一盘麻婆豆腐。遭遇变故后的父亲手不再是那么灵便,颤悠悠地夹不起菜,得把能吃的菜和米饭盛在碗里让父亲一勺一勺地吃,得坐在旁边时时提醒碗端好了。
想起小时候父亲两手端着孩子撒尿,年迈的父亲再也不能独自走进卫生间方便。像孩子一样,我要牵着他的手后退着带父亲迈着碎小的脚步走进卫生间,帮他解扣小便。有时要像抱着小孩一样抱着他大便擦拭。
……
父亲啊,您真的是一个孩子,让我像父亲一样悉心照顾你的衣食住行,直到您永远地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