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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辈子的流浪
    来源: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时代 | 作者:徐红钢 | 发布时间: 2023-01-08 | 43845 次浏览 | 分享到:

      回上海前,父母让我带点土特产,送给我大妈,就是我大伯的妻子。

      

      大伯去世快一年了,当时我还在瑞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理很难过,并且懊丧,因为我给大伯早已写好的信还放在抽屉里,一直没有寄出,本来他是可以在生前收到我的问候的。

      

      大伯是我父亲的表哥,老家在越剧和围棋的故乡:嵊州(当然也是我的祖籍);大伯和我父亲长得太象了,都有很宽阔的前额、很鹰钩的鼻子、很大的单眼皮、很长很粗的眉毛,可惜我没有得到我父亲太多外貌的遗传,否则肯定比现在英俊多了,当年追我老婆就不用这么辛苦。

      

      大伯并没有因为我得不到这个家族的真传而不喜欢我,而恰恰我是他最喜欢的侄子。小时候,他有段时间就暂住在我们家里,经常和我一起研究画画,也许这也是我最早的绘画启蒙教育,他最拿手的是画一只立体的杯子,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多年以后,他来我家还是给我画了那只立体杯子,而刚从美术设计学院毕业的我却心高气傲地随手也画了个杯子,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他笑笑,连连说好,不过,从此他再也不在我面前画杯子了。

      

      大伯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14岁就离开家乡到上海来闯世界了,在一家位于租界的私人汽车修理店当学徒工。所谓的学徒,就是每天给师傅家打扫卫生、做饭、带孩子,相当于保姆的活。如此三年后,师傅才开始带他到店里正式学习汽车修理技术。大伯脑子聪明,人又刻苦,学得相当快。

      

      旧社会的上海,有汽车的家庭都不是一般的家庭。大伯技术超群,怎么样的坏车到他手里只要随便捣鼓几下,就可以让车子很听话地发动起来、轻松地开走,因此很多资本家和政界要人的车都到大伯的店里来修,再加上大伯相貌堂堂,竟然吸引了坐在车里等待的、百无聊懒的资本家的女儿来打探大伯的情况,让大伯的师傅大跌眼镜。更有趣的是,大伯后来借给一个资本家老板当私人司机,硬是让他们家的大小姐爱上了大伯,大伯曾经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拒绝了,结果又回到了师傅的修理店打工。大伯后来的解释是:这些人家的小姐是要去服侍她们的,我才不要一辈子服侍别人呢。

      

      全国解放了,大伯也被解放了,他从一家美国人开的汽车行进入上海第一家汽车大型修理厂,成为了技术骨干,成为了人人羡慕的高级技术工人。他手下带出去的修理人员,个个都是技术一流的人才,有的成为了其他汽车厂的技术领军人物。应该说,在运动来临前的这段日子是大伯生活得最好的日子。

      

      五十年代的政治运动来临了,上海是运动最激烈的城市之一;大伯预感到自己的“资本家私人司机”和“美国汽车行工人”的曾经身份将会带来一场大灾难,为了妻子和三个小孩不受牵连,他毅然选择了“出走”,含泪离开了上海,开始了流浪生涯。这一流浪就是三十年。

      

      不知道这三十年的流浪生活大伯是怎样度过的,我也只是听我父母偶尔说起,才知道一二:他从来不去大城市,走小县城,怕被发现,他就靠在路上搭车,三十年来走过了中国的许多地方,据说除了东北和西藏,所有的省份他都踏了个遍。为了生计,他往往到一个地方后便找一家修理店,施展他的修车技术,赢得一份暂时安定的工作或者纯粹换一顿饭吃,赚了一些钱后,不再久留,又换个地方,怕时间长了引起人家的怀疑,当时社会的人们,哪有现在的人流动性大呢。

      

      当然,他也想家,曾经有一次我大妈在电话里告诉他可以回家了,厂里的人已经来过了,说他已经没有问题。他就很开心的回到了上海,结果当天就被抓去关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提审他的前一个晚上,他从关的地方逃了出去,从此再也不敢回上海了。这一次遭遇对他的影响相当大,简直是一次价值观的根本改变,他变地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老婆,他倒没有怪罪老婆的意思,因为我大妈也是上当受骗啊。这样的价值观贯穿了他的一生,即使在四人帮打倒后许多年,厂里的人给他平了反,并数次上门邀请他回厂当技术顾问,他也不相信,说是骗人的把戏,他宁愿在外面流浪也不愿意承担可能再次入监狱的风险(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事了)。

      

      另外一个观念是逐渐在流浪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吃光用光,到死不后悔。”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作风,记得小时候,他住我们家里,即使身上没有钱了,他也会想出种种办法借到钱,去买了酒肉先吃了再说。当然,最后凭他的过硬技术,他还是能赚到钱,度过难关。许多人不能理解他的这种作风,我现在却很能体会到这个观念后面的艰辛和痛楚,因为在逃亡、流浪的生命过程中,他时刻担心着被抓,他有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他的未来是灰暗的,能平安活过去一天就等于赚了一天的生命,你怎能要求他为看不到的未来负责?

      

      八十年代后,我大妈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跟随他到外省的修理厂定居,那时候,大伯已经不再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了,毕竟年纪大了,应聘在固定的一家修理厂当师傅。两夫妻总算在一起呆了好多年的光景。直到九十年代,我大伯才彻底停住了流浪的脚步,觉得被抓的可能好象不存在了,才自己宣布自己退休了,与大妈双双返回在上海的家。

      

      我出国前带了新婚的老婆去看过他,那时候他身体还不错,就是有点气管上的老毛病,他很高兴,还临时拾起几十年没有讲过的英文来开玩笑,谈话时反应很敏捷。那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到如今已经相隔四年多了。

      

      大伯的家在虹口区梧州路,在这里看到的情景很让人震撼:路的左边是崭新的高楼大厦,路的右边是陈旧、丑陋的棚户区,大伯的家就在这一片棚户区里。走进狭长、阴深的弄堂,仿佛走进了森林,即使在大白天,这里也很晦暗,路边的水沟发出难以言状的味道。在一个很小的小楼里,我找到了大伯的家,大妈在看电视,有点发胖了,和我聊了很多大伯临死前在医院的情景,也拉了很多家常……

      

      趁大妈到外面收衣服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那张挂在墙上的大伯遗照,那张很象我父亲的亲切面孔,正微笑着,眼光里仿佛有询问:钢钢啊,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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