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老了,爷真的老了。
“腾,腾,腾”熟悉的发动机轰鸣声,我知道是爷开着他那辆农用三轮车回来了。娘让我到门外接他。爷把车停在大门口从车里出来冲我笑。半年不见,爷变了很多,添了很多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皱纹。忙了一上午,爷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灰尘,乍一看就像刚刚做完工的煤矿工人。我不由得想起罗中立那幅著名的《父亲》!
这实在很让我吃惊。在我印象里,爷一直都是一个高大强壮年轻的人,打我记事起就是这样。我记得爷的肩膀很宽,每次带我出去都要让我坐到上面。爷的手掌很大,很有劲,也很粗糙。对我来说,它最大的用途就是可以随时用来挠痒痒。爷的牙齿很硬,它常常被用来开酒瓶。爷的眼睛很大很有神,村里人说也长得最俊的是这双眼睛,最吓人的也是这双眼睛,的确,爷发火时瞪眼睛的样子很吓人。小时侯每到晚上爷都会在被窝里给我讲鬼故事,从琵狐大仙讲到麻祜,但我从不会害怕,因为爷就在身边,那些牛鬼蛇神一定不敢来。我就是这么崇拜他!
可是现在,看来任何人都逃不脱自然界的法则,爷真的是老了呀!
爷是个爱说话的人。发动机刚熄火他就开始说,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家待几天,哪天返校。问完了我又开始跟娘说,显得很兴奋:“这两天买卖不糙,淀粉厂又待要棒子,我光今晌午就就送了两趟儿。”
来到里屋,娘给他端来了饭菜,又拿来了一瓶啤酒。爷的牙齿还是那么硬,只听见“兹”一声,瓶盖落在了地上。看得出来爷是渴坏了。“咚、咚、咚、咚”一口气便将半瓶酒灌进了胃里。然后他脱掉汗衫开始吃饭。
“下晌还去啵?”娘问。
“去,一年就这几天好时候,不去还行?”
“让他跟着去吧,添把手,我今下晌蒸点儿干粮”
爷看了看我,“他,顶多给我看看门。”
爷还是带着我去了。爷是跑运输的。他开着那辆三轮车在各个村落间转悠,把老乡手上零零散散的余粮收集起来,然后卖给那些需要大量粮食的养殖户和工厂。这说得好听点是搞个体经营,说得难听点就是倒卖粮食。有人说爷是个贩子,爷也说自己是个贩子。爷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方圆几十里的老乡几乎都认识他,在价位相同的情况下都乐意把粮食卖给他。层次低一点的,就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家看重的是爷这个人实在,从不会坑蒙拐骗。而那些层次高一点的,比如村委会某某主任,村办企业某某科长则更看重爷的力气大。将近一万斤的粮食,装袋子,过秤,装车,爷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他们只要坐着马扎,喝着茶水,摇着蒲扇看着就行了。这些人很注意保养,面若敷粉,肤如凝脂,如果再摆一个兰花指的POSE,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估计进中央戏剧团绝不成问题,旦角丑角均可担当!不过他们并非一无是处,同情心还是有一点的。他们数完钱,再用验钞机验过三遍后,总会长叹一口气:“唉,你们这些老百姓真不容易!”
最近粮食市场确实非常火,我们没用多少时间便收满了一车成色非常好的玉米。爷很高兴:“看这个样儿,下晌还能再跑一趟,麻利儿点,后晌咱买排骨炖排骨吃。”
爷开车进了一家淀粉厂。以前他经常朝这儿送玉米。三轮车发动机刚熄火,爷就喊了起来:“老谭,老谭,送棒子来了啊!”我听爷提过,老谭是厂里的质检员,玉米质量能不能过关他说了算。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从一间标明为质检科的房间里出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一把长长的铁锥,腆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四十几岁的年纪,剃着光头。他的脑袋其实并不算小,但由于他的躯体出奇地庞大,再加上脖子比较短,这样一衬,就显得非常小了。他的四肢比较短,但很粗壮,估计也只有这样的四肢才能承受得住他那庞大的身躯。他走动的时候活像一只仅用两条腿走路的乌龟,站立的时候又像一个巨大的秤砣。真是个奇人!
见他走过来,爷赶紧迎上去搭话:“老谭,这车棒子成色奇好,直接甭验了,开仓就行了。”
老谭也不说话,只是用铁锥在装玉米的袋子上戳了几下,取了些样品放在一台仪器里检验。然后他又摇头又叹气:“妈呀,热死我了!我说老李啊,你这车棒子倒是很干了,就是这成色,还差那么点事儿啊。唉!上头这阵儿查得严啊,三令五申要把好这个质量关,你得体谅体谅你老弟我呀!不管怎么说吧,咱哥俩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吧?能放,我就给你放了,你说是吧?”
爷听了只是笑笑,然后从车棚里拿出一包茶叶塞给老谭:“大热天儿的,喝点茶,凉快凉快。说啥也不能让你难为得慌,不行我拉回去算了。”
老谭的脸上顿时多云转晴,眯起小眼,咧起大嘴,嘴里的几颗金灿灿的牙齿也悉数了露了出来:“这茶叶我知道,好茶!老大哥是个爽快人。算了,卸吧,出什么事我顶着!往后收着好的尽管朝这儿送!”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仓库大门。进入视野的是堆得足有两层楼高的玉米和铺在玉米堆上的一根长木板。爷要踏着这根木板把车上的玉米一袋袋运到最高处。对爷来说,这似乎不在话下。爷以前运粮食都是用麻袋,180斤一袋,现在用鱼鳞袋,一袋区区一百斤。可刚卸完一半,爷就开始大喘气,我想去帮忙,爷只是笑了笑:“你不行!”卸完整车的玉米后爷就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他的脸孔再次恢复到我今天刚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领到钱以后爷显得很兴奋:“赶紧儿,咱再跑一趟,下晌早点回去,后晌炖排骨吃。”
爷的车开得有些快。在一个岔路口附近,一辆原先在我们左边跟我们相向而行的黑色轿车突然掉转方向,跑到了我们前面。“坏事儿!”爷低吼了一声。就在追尾的一刹那,爷踩住急刹车,并把方向盘尽力朝右边的路口打。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下来是“砰”的一声巨响。我意识到是车翻了。三轮车在柏油路上滑行了一段时间停了下来。爷在底下,我压在爷身上。我们从车里爬出来时,那辆黑色轿车早已不见了踪影。爷的左臂已是血淋淋的一片,肩头的衣服被磨破,白肉绽了出来!
“赶紧儿,赶紧儿,和我把车弄起来。”爷显得很慌乱。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还不等我动手,就已经把车扶了起来。仔细检查一遍,他长舒一口气:“时气好呀,就光车门子碰坏了,别地儿都没事儿。”然后转忧为喜:“亏了没碰着人家那车,咱这破车碰烂了不要紧,要是碰着人家那车,咱赔不起呀!”
唉,爷呀!
晚上,爷没有给我炖排骨吃。娘做了一锅香喷喷的馒头,可谁也咽不下去。爷今晚没有到街上乘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烟。他很少抽烟,娘生病时他抽过,奶奶过世时他抽过。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很疼。也许是受伤的胳膊在疼,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在让他痛不欲生!
爷只在家养了两天伤,第三天便又开着那辆修好了的三轮车出门了。娘怎么劝他都不听。他说一年只有这几天的好时候,不能耽误。他不再让我跟着,让我在家照看生病的娘。他一走就是一整天,回来后就变成了我先前见他时的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么爱说话,饭量也还是那么大。
爷说的好时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麦莎”过境了。每天都下雨,爷根本出不了车,只能在家赋闲。他每天都要看好几回天气预报,经常对着天叹气。一天中午,爷又坐在椅子上抽烟,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看看我。娘叫他过来吃饭。他起身想要站起来,刚抬起屁股,却“哎吆”一声又坐了回去。最后他双手扶着椅子,小心翼翼地伸直了膝盖,扶着墙壁,步履蹒跚地走到了饭桌前。“唉,纯是闲的,都闲出毛病来了!”
爷老了,爷真是老了!
一个月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我该返校了。天色还是那么阴沉,雨依然下个不停。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厨房找东西吃,却听见娘在卧室里说话:“早晨谁去送他,下这么大雨,他自个儿怎么走啊?”
“我去送,开着车去,直接送到他车站上。”是爷的声音。
“你腿行啵?”
“唉,暂前还断不了,下这么大雨,他一个人没法走。”
卧室里传来娘低低的啜泣声。
第二天早上,我坚持要自己走,可爷说什么也不准。他一直把车开到火车站,然后把我送到候车厅。
“道上吃的够啵?”
“够。”
“不够咱再买点?”
“够了,吃不了。”
“哎,那就行,道上饥困了就吃。”
“ 嗯”
“到了那给家里打电话。”
“嗯”
“往后勤打着点,你娘她长病,老想你。”
“嗯”
“进去吧。”
“爷你回去吧。”
“哎,中。”
我进了候车厅坐下,回头望了一眼,爷还在那站着。他身上穿一件灰色汗衫,配一条深蓝色裤子,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爷看起来还是很魁梧,可生活的重担已经使他的身体有些变形,爷的背有些驼了!他的头发很乱,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先前更多更深了。爷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瞪大了眼睛朝里面看,看着我,迟迟不肯离去。我不忍心再看他,我把头低下,泪水早已充满了眼眶,一滴一滴地溢了出来,落在眼镜上。
我想起了爷让我骑在他的肩膀上,想起了爷搂着我一边挠痒痒一边讲故事。可是现在……
唉,爷老了,爷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