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写文章提笔就来四个字:人生如梦。和“无酒不成席”一样,无梦不成文。那时,真年轻啊,像初春时青嫩的柔叶,软软的,恰似婴儿的脸,笑得有些失真。年轻的天空,总爱做梦,清淡一点,明日即可践行,比如去采一朵油菜花,让暗香盈室;气势恢宏的,就被冠以梦想之名,准备穷经一生之力去拼搏和奋斗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宏愿,去北京电影学院学表演,将来当明星,让自己的海报画贴在千家万户的墙壁上。那时,我家木壁上被姐姐贴上张丰毅为主角的电影海报。但是,身在穷乡僻壤,有哪一条路通往电影王国呢?后来,只好以“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来宽慰自己,祈祷自己在人生舞台上演好自己的角色。
再后来,青春期到了,梦想当歌唱,梦想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梦想与美若天仙的女子携手游山玩水……
但是,梦想终究是梦想,成空是它唯一的结局。
人一过三十,梦,不再以唯美的形式装饰人生的窗子,而往往是以恐怖的形式惊醒暗夜,不时地让我冷汗涔涔。
最近,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老爱丢东西。昨晚做梦丢了一本电话,要联系某人却怎么也找不着,急得都哭出声了;前天夜里,梦见自己丢失了记忆 ,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现实中,我什么都没丢,手机、钱包、钥匙什么的都在,母亲安好,妻子快活,家庭安宁。
只是,独坐春风里,回想往事(是的,一脚迈进30以后,不知不觉就爱回想当年),才知道自己丢了大把大把的青春年华。想到这儿,心就莫名地痛,像万只蚂蚁在噬咬。
梦,是人心底的投影,把最真的记忆,刻在暗夜里,让灵魂颤栗。
三十过后,我的人生词典中,只有梦,没有梦想。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做的一个恶梦,惊醒了所有的沉醉。在那个恶梦中,我被一个长发女人,一个看不见脸庞的长发女人缠住了,她狂抓我的胸膛,仿佛要掏出我的心来。终究是被吓醒了。醒时,身如筛糠,颤微微,心慌慌。就是这个恶梦,让我心生一愿:祈盼在每一个夜晚,一枕清梦一枕香,好觉睡到天大亮。
如果一定要逼自己成为一个志向远大,梦想成真的汉子,我想,“一枕清梦”就是我今后最大的梦想。
一枕清梦,我有一个经典版本。
那是1994年“七七”高考前夕,按照学校的传统做法,放七天假,让我们回家彻底放松。正所谓“小考小玩,大考大玩”。我们的休假,与时下流行的黄金周具有同样的休闲当量。可是,我家在近百里之外的农村,来回一趟并不轻松,所以,打算在县城租住房里呆上七天。同班一同学急于回家拿钱,便邀我到他家去玩玩。这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邀请,因为,同学之间,上门做客,我们那时极为罕见。我是一个难以拒绝诱惑的人,于是与他登上开往小璜镇的三轮运输车。下车后,再步行一个小时,才到他家里。夜里,两人聊过去,谈将来,夏夜深沉,山村静得能听见树上的小鸟的呼吸。后来,我们沉沉地睡去。
所有这些,都是最难忘的“一枕清梦”的铺垫,就像京剧里重要人生出场之前都要有长时间的音乐铺陈一样。
第二天上午,我们在山脚下走了走,在门前小溪里打了一会儿清水,又返回家中。同学家堂屋里有二张竹床,我们先是各自坐一张,疏疏淡淡地聊了一会儿,然后都躺下了,不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初夏沁凉的山风,山村清凉的溪水,以及满山满地的绿树,那是一个美丽的梦,轻松的梦,其美丽其轻松,让我感到仿佛无梦。
一枕清梦,仿佛若有若无的存在,于19岁那一年,点亮我一生的向往。
醒来之后,便是高考。的确,自那次醒来之后,高考就再也摆脱不了,直到考试最后一道铃声响起。
此后,无数次,我非常怀念那“一枕清梦”,那是人生的甜点,甜透生命,那是佛祖赐予的一柱香,燃起之后,香满人生路。
类似的稍显劣质的“一枕清梦”也有:比如,在安徽一个名叫南屏的小村庄过夜,也算一枕清梦;比如在去广州的火车上,也算一枕清梦;比如,在清明前躺在老家的竹椅上,也算一枕清梦;比如,在看无聊的电视剧时打了一个盹,也算……这些让我稍稍感到心安,有接近当年 “一枕清梦”时的安适感和成就感。
人生三十年,看破梦想,同时又看重清梦——一枕可资一生回味的清梦。
人们说:无欲则刚。那是好强之人的宣言吧,时时处处要让自己刚强,让自己无敌于下。我做不来这个。其实,我最想表达的是:无欲则安。就像一枕清梦,那是无欲打造的人生至境。
妙手偶得,一枕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