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有太多的情结牵扯缠绕,它有时候像细密的藤葛绞驳你的心汁,让你觉得又苦又涩却又滋味笃纯。就像我,近来在餐桌前的口味,也不禁缠绵于童年的滋味。问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都颇有同感。是啊,冬去春来,多少年过去了,餐桌上渐渐丰盛起来,咀嚼消化了自以为称得上小康的肥腴与色香味之后,竟开始迷茫于桌上的盘盏之间。有一日忽然想起了童年时自己腌渍的韭菜,于是叫妻买来几坨炒了,就着一碟爆响的豌豆一吃,竟然胃口大开!那咸辣辛涩的特别味道,让我想起了那岁那月……
那时家种韭菜是没有的,农村人连自留地也不许有。挑寻野韭菜须到初春的小麦地里,或是废置的土坡上。一望青黄的旷野上,云气浓重,气温还很低。油菜花只有几点闪眼的星儿;小草才瑟缩地吐出一点青。韭菜在它们中间已绿得茁壮,让人一眼就能寻出来,但却不多,经不得我们一两次洗劫。大片的麦田里,麦苗已油亮逼眼,韭菜也长得肥些,但隐在麦苗中,不易辨认。记得刚下乡的小知青就曾把瘦些的麦苗当韭菜,割了一篮提到灶台前,使替知青烧火做饭的田大婶笑痛了肚子,小知青红着脸躲到房里,不好意思出来吃饭。事后,大婶那当贫协组长的男人自然对那一群愣头愣脑的知青狠狠地作了一通“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教育。
我们这一群十岁左右的毛小子也笑那小知青,比不上我们。田野上那一沟一畦、一草一苗,我们熟透了。我们不单知道“高台上种芝麻,矮田里种棉花”,还知道早晨摘下蕉藕花倒里面的蜜喝,晚上扯下生产队里的莴笋上的叶子藏在牛草里面背回家,而挑寻腌渍韭菜更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风儿小一些时,田野看上去就像我们梦想中的海洋,远处长满树丛的三五处高台高坡,就是我们最喜欢的游戏和藏身的小岛。我们一个个敞开笨重褪色的棉衣,像海怪一样 向墨绿之中挺进。我们专往麦田里去寻野韭菜。由于我们不规矩,不安分,因此踩坏了庄稼,常常被身高脸麻声喉粗的田贫协组长——他兼管田员,我们暗地里叫他“田鸡”——赶得惊惶失措,狼狈逃窜,有时跑不快,就顺手甩下笨重的棉衣,瞅机会再去寻回:但手里的韭菜是决不会丢的。于是,我们只得在早晨和晚上“田鸡”未出或吃饭去了的时间下田去。下田时,两三人一处,到分块的田里。这样一是因为人窝在一处,个人寻得不多;二是为了方便逃走——“田鸡”突然来抓,不知奔哪处好时,我们便可飞也似的跑到丛林中隐着了。每次每人还真能寻上用橡皮筋扎住的两大扎。这小像皮筋一分钱五根,但我们买不起,只好用废鞋底什么的跟瞎子货郎换。
我们常把傍晚寻来的韭菜在夜黑人不知的时候偷偷地放在草丛里,据说这样,夜露可以使韭菜和小草一样的新鲜。待第二天一早又寻得一些,合在一起,然后回家吃饭,拿书包上学。这上学的路上就是我们腌渍韭菜的最好时机。我们迅速地来到清澈的水渠边,拿出韭菜装模作样地在水里清洗一番。这时,红红的太阳刚刚升起,从树林射过来的一缕缕金光拍打着水面,小麻雀飞来飞去,开始叽叽喳喳地忙碌它们的早餐。韭菜洗好后,再从书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瓶和刚从家里偷出来的盐,边向瓶里塞韭菜边放盐。韭菜塞得越紧越好,以至有的不耐烦,折下树枝往里捣。我是不会这样干的,因为捣的韭菜易烂不好吃;我细心地用上三个管用的右手指头轮流往里压,往里抠。最后,拧紧瓶盖,把瓶子捧在手里,细细地看一遍,那透明的玻璃里边韭菜溢出绿汁,逗得人口水欲滴。然后将瓶子放入书包的角落里。洗罢手,等所有的同伴都将工程完毕后,于是踏着豪迈的步伐,唱着胜利的歌谣,间或用手摸摸书包的那一角,向学校前进:
……竹片尖,冲上天,
天又高,好打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过年,
过的什么年?过的……
韭菜自然不甜。甜,是那时对饮食生活的一种向往。记得那时小知青曾讲过“田鸡”用两衣兜豌豆在镇上瞎子货郎那儿换过两颗糖吃的事,我们当时就先不相信,接着愤怒,最后羡慕得不得了,我们腌韭菜甚至连辣子也没有。但当瓶儿悄悄地地在书包里躺过四五日后,偷偷地打开瓶盖开始吃韭菜的时候,心里就感觉像在过年。饭前,腌好韭菜的瓶子早已放在了屋后沟边的大柳树露出的根下了。开饭时,盛了饭,在桌上菜碗里淘一些 “神仙汤”(“三仙汤”的别名,一点油、盐、醋溶入大碗的水中,水上有时漂浮几根什么菜叶),第二碗是不须看的,要么是枯豆,要么是腌菜萝卜。一个人悄悄来到树下,坐在柳树跷出的大根上,拿出瓶子,拧开盖子,迅速地用筷子抠出一些夹入碗里,再拧好盖子,将瓶子藏起来,端起碗,用饭蒙住韭菜,于是仔细地吃起来。韭菜那咸而辛涩的味道十分下饭,开胃。这样,一餐常常要吃两满碗饭,由此引来妈妈那狠瞪的眼神——那时,粮食是有计划的呀。至于偷着吃,最主要的是因为“僧多粥少”,拿出去,顶不上一家人一餐。但自己一人吃的时候,要是冷不防让喜欢探我秘密的弟弟知道,轻则必须让他白白分着吃,重则他会告诉妈妈,给我招来“糟蹋油盐”、“只顾自己”的一顿责骂。藏着,蒙着,像虫蚁一样,悄无声息地独自享用,单是这一份惊险和神秘,就有味儿。有时,几个伙伴聚在一起吃,大家不言不语,相视默笑,真有说不出的趣味!
二十多年间,偶尔也想起当时吃韭菜的情景,有时觉得好笑,有时觉得酸楚,有时觉得甜蜜。偶尔也想起当时的景象人物,那小知青不知怎么好上了队长的幺女儿,最早回城了,据说现在已是当地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田鸡”却没能去做“豌豆换糖”那样的生意,到老都守着东高台坡边的那几亩地;我的伙伴们则像初春的油菜花,零星散处:那个年月的孩子啊!
现在,我的孩子也有当年的我那么大了,他吃饭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口味索然。然而,我有我的法子勾起我的食欲,而对于他,我们全家毫无办法,经常做的工作是对他忆苦思甜,但他总是睁着茫然的眼睛……
生命的河水流呀流,流过多少道弯,就会留下多少道滩;无湾无滩的时候,一泻千里,一忽而过,遇到一道滩,则总会留下一些珠贝鱼鸥或是石卵沙砾;她们却往往特别容易牵动生命的神经,给你许多感悟和收益。我有时感觉自己就站在那微寒的麦田旷野,或是坐在跷出大根的树下,或是手摸着书包角唱着“过年”歌。于是,我感到饥饿,感到兴奋和神秘,感到口水将辛咸一起冲入胃里的舒畅,感到隆隆作响的消化机器在酿造出恬退隐忍、宽厚平淡的情愫,感到童年竟然这样刻骨铭心地覆盖着我,照耀着我。
于是,每到冬春时节,我就开垦出屋前空地的一角,种上豌豆萝卜,和一畦常割常生的的韭菜……